解谜逃脱

那天。
晴朗无风的日子。
男孩在下午早些时候过来拜访。
我如往常一样在玄关迎接并邀请他入内，但他拦住了我。
“嘿，艾莲。想一起出去玩吗？“
”出去？“
我整个人都顿住了，手放在门把上。
“我……不能出去。”
“为什么？”男孩诚实的眼睛看着我。
我的视线四处游移着：“嗯，因为，我生病了。”
“生病？”
男孩仔细地从我头顶的红色缎带一直打量到连衣裙，再到脚趾，然后大笑了起来。
“哪里病了？你非常健康，艾莲。偶尔出来一下，你会更加精力充沛的。”
“……”
我不置一词。
“那边的圆木上有只巨大的虫子，我想你告诉我它的名字。”
男孩一脸天真地跑了出去。
……你不能出去。
黑猫的声音犹在耳边。
然后是男孩的声音。
……偶尔出来一下，你会更加精力充沛的。
甜美的邀请。
我抿紧了唇。
……是的。偶尔出来一下。
我已经在想象和男孩在花园玩耍，迈出了一只脚。
然后下一刻——
砰。
头仿佛被木棒重击了一般，我摔倒在地上。
我的视线瞬间模糊了起来。
身体迟缓，好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压在我头顶。
男孩注意到我的情况，赶紧跑了回来。
“怎么了？”我被绊倒后，他向我伸出一只手。
绊倒？不，我没有被绊倒。关节一阵剧痛袭来，我痛得几乎无法站立。
“唔、唔嗯，我只是……”
我捂住发疼的右眼。
它在发疼？为什么？
眼后发疼，有暖物从指缝流出。
”呀……！“
男孩后退几步，先意识到那是血。
因着他的抗拒而反应过度，我坚持自己没问题，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脸颊的皮肤不断发热裂开。
男孩脸色都变了，不断后退。
他现在看起来是准备逃跑了。
他惊恐的脸……眼神像是见到了非人类的东西。
我很疑惑，但还是想要否认正在发生的一切。
“不、不。你看，这是——”
“什什什什什么么么么么么！！”
我还没说完，他就转身逃走了。
他绝望地跑着，还差点把自己绊倒。
我向他的背影伸出手。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跑？我们曾一起嬉戏。你曾是我的朋友。为什么……
我喊不出来。
手变成了爪，向颤抖的男孩后背抓去。
看到那只手的皮肤发红浮肿，我瞪大了眼睛。
“啊啊啊啊啊……”

我晕倒在地板上时，黑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
男孩出现后，他就完全消失了。
“我告诉过你不能离开这座房子，艾莲，”他用着抑扬顿挫的”我告诉过你“的语调说道。
“毕竟，艾莲，你以前生病了，不是吗？“
那个词就如导火线一般，我浑身开始颤抖。
熟悉的痛楚爬上我的双腿和脸颊。
一阵寒意窜过，但浮肿的皮肤和眼睛后方仍热得可怕。
我低头看向红肿溃烂的双腿，惊恐地问黑猫：
”我的病还没治好？“
”当然没。你什么都没做。“
我感觉自己被推下了悬崖。
成为魔女后，我以为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成为魔女，我不是重生了吗？
“你在撒谎。”
“我没有。”他摇摇尾巴。
“在房子里你是健康的，因为有魔法保护你。一旦离开这座房子，魔法就会逐渐耗尽，你也
渐渐恢复原样。特别你过去还生过病，最好不要出去。现在你知道了。”
黑猫竖起一只耳朵。
“现在你又让一个跑了。”
“又一个？”
他的话让我浑身颤抖。
那让我觉得他知道我的过去，知道我的父母因为我的病而抛弃了我。
逃走的男孩与抛弃我的母亲和从不看我的父亲的影像重叠了。
“但没问题的吧，艾莲。你瞧，就算治不好病，魔女也是不会死的。”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能永生。”
他说的如此随意，我并没有立即理解这句话的沉重。
永生？
“没错。”猫回答了我心里的问题。
“就算你病情加重，双腿溃烂，双目失明，脸浮肿到无法分辨出自己的原貌，你仍会继续活
着，”他咧开嘴笑了：“永远活着。因为你是魔女。”
他的话在脑海里回响，我眼前一黑。
我曾为镜子里的我而愉悦。但现在，镜子在我的想象里裂开、碎了一地。
……永远？
我将拖着病体永远活着？
如果病一直无法痊愈，所有的一切还会如以前那般吗？
不，只会更糟糕。
带着病痛活下去。
就算病情加重，仍不能死去。
我不能离开这座房子。
我将会永远——被束缚在这里？
因为我是魔女。
因为我是魔女，他说道。
我想要如之前一般撕开自己的身体。
但我忍住了。
因为我知道这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因为有些人在看。他会因为看到我感情的变化而感到愉悦。
我趴在地板上颤抖着，祈祷这一切只是场梦。
但我不能平稳紊乱的呼吸。
内心翻腾的不耐与悲伤渐渐沉淀成一种情绪。
对黑猫的憎恨。

我忍着腿上的痛，摇摇晃晃站起身。
我死死地咬着牙关、连后排牙齿都要被咬碎了似地低头看着他。
我是准备怒视他的，但眼前直冒金花，视线难以聚焦。
我仍低头瞪着眼前的黑色恶魔。
他在等我回去寻求庇护。
他在等我抱怨、乞求帮助。
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拜托，艾莲，不要那样看着我，那让我很尴尬。”他一点也不慌乱。
冲他大喊之前，我深吸了一口气。
但我并没喊出来，长吐一口气说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的声音比预想的还要低沉。
黑猫没有回答。
我继续道：“意义何在？”
他一言不发。
我几乎要流泪了。
“如果这是、这是我必然的结局，那，我、我宁可……”
“宁可去死？”他打断了我。
我的身体颤抖着。
我更宁愿去死。
我张开嘴想要赞成，但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黑猫耸耸肩。
“在后巷时，你不冷吗？你没有房子，什么都没有。你想要温暖的住处。“
黑猫用往常的口气说着话。
他没有嘲讽我，也没有摆出高傲的姿态。
”我给了你想要的一切，却没想到你会因此恨我。温热的食物，知识，朋友——噢，我也是
你的朋友。外加一个健康的身体。嘛，至少看起来是健康的。“
我听到脉搏跳动的声音。
”你根本不知道，但你要知道。“
”知道什么？“
我想要强势起来，但声音在颤抖。
“你过去是如何的不开心。”
我怀疑地看着黑猫。
他压根没注意，继续说道。
“不知道何为温暖的人只会被冻死，但在死的时候能感到寒冷，所以他们是不快乐的。明白
了吗？你曾是不快乐的。但如果你像那样死去，你就会快乐起来。你应该知道你的不幸所在
。”
“可笑！”
我尖叫着，脸色发白。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紧压让血还是泪从右眼流出，沿着浮肿的脸颊流下。
我应该知道？
“那真可笑……”
我感觉自己虚弱的抵抗摇摇欲坠。
我几乎要晕过去。
我不能完全理解黑猫所说的一切。
但我觉得自己领悟了要旨。
我掌握了在这座房子里生活的要领。
我有了能够自由操控的身体。
学习未知事物的乐趣。
我能与朋友一同玩耍。
所有可能尽在我手里。
现在，我知道了所有的真相。比起从前什么都不知道，我的病实际上要更加严重。
我觉得自己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
黑色恶魔的眼睛能看透一切，绝不心慈手软。
我突然注意到右手正握着一把具现化的刀。
猫依旧凝视着我，毫无动作。
他看到刀，吹了声口哨。
“摧毁掉不喜欢的一切？好。简单方便。我喜欢你这套风格。但还有另一种方法。”
我尖叫着，一把将刀扔向黑猫。
我不管它会戳到哪里，我只想要削弱他无所谓的语气，哪怕只有一点点。
他没有躲开。
刀顺着他的肋骨切过，刀刃令人愉悦地深插入他的器官。
他没有露出任何痛苦的样子，金色的眼睛鼓了起来。
我的手没有从刀上移开，他的视线也没有从我身上移开。
“能够喊出‘好冷’是很重要的，艾莲。”
一如寻常无所谓的声音背后，是尖锐的冷酷。
我想要逃走，但只是游移着视线，身体无法动弹。
猫敏捷地跳起，将我扑到在地。
他的前掌用力地踩在我浮肿的脸上。
我尖叫着。
重压的痛从脸颊传遍全身。
猫的脸凑近我，张开嘴。
刀仍插在他的身体里。
他轻声道：
“你只是想要活下去？长久地活下去？不，你有欲望。告诉我，艾莲，什么是你不能忍受无
法拥有的？”

……他是对的，但我不想告诉他。
我转过脸，但他并不就此放过我，继续耳语道：
“你不被爱。没有人爱你。你父亲不正眼看你，你母亲抛弃你，即使你不被爱，即使你想要
爱他们。是的，你不被爱是因为你的病。这是多么奇怪。你没有理由不被爱，你真的应该被
爱。说起来，就连那个男孩在发现你的病时也抛弃了你。多么残酷。一切都是因为你的病。
你知道自己所想要的，不是吗？你真正打从心底想要的，不是吗？你不想再回到那个寒冷阴
暗的后巷。”
他的每个字都直戳我心脏。
我不想听。
我不该听。
我的耳朵过滤掉每一个词和他说过的每一个音节。
“我……”
我哀叹着，忍受着痛苦。
我的哀叹变成了哭泣。
……我知道。他其实不用告诉我。
我不被爱。
我想要被人爱。
所以我想要一个人类朋友。
我渴望着别人。
但那一切不都是谎言吗？
就连那个男孩在看到了真实的我后还是逃跑了。
就如父母。
我永远不会被爱。
因为我病痛的诅咒将永远持续下去。
我哭泣着，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像个意识到不会有人把他接走的孩子，所以只能继续哭泣。
我想我永远不会再拥有一切了。
没有人会爱我，我的灵魂将在这座房子里腐朽下去。
全都是因为我愚蠢的选择。
因为我如此天真地选择成为魔女。
我的心坠入绝望的深渊，什么都看不见。
黑暗里没有一寸阳光。
正当我要阻绝一切声音时，
我听到他的轻语。
“我会教你一个能治好你的病的法术。”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脑子轰隆作响。
我停止了哭泣，盯着黑猫。
我再次感受到温暖的阳光洒到皮肤上。
现在才刚到下午。
猫从我身上跳下，尾巴拍拍地面，我的身体恢复了原样。
痛苦和不悦减轻了，能够被治愈的希望让我的心冷静下来。
黑猫看到我眼里的希望，继续说道：
”你会问，如何治愈？这很简单。”他又用着如往常一般无辜的语气。
“只要像你之前喂我那样。”他的嘴一张一合。
“我赋予你魔法是因为你让我吃了你的父母。同样的事。”一张一合。
“我告诉过你，还有别的方法，是吧？”他的嘴巴。
“那就是这座房子存在的意义，”继续一张一合。
“喂给我更多人。我会教你治愈自己的法术。“
猫向我小跑过来。
他随意地用爪子拍拍我肩膀，凑近我耳边咬住了它。
我听到他的嘴猛然张开：
“你能拥有你所想要的一切。因为你是魔女。”

次日。
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午后的阳光洒在镜面上熠熠生辉，不时传来的鸟啁声扰乱宁静。
镜子映出一名面无表情的女孩。
我如往常一样在床上醒来，身体安康，房内亦如平日般平和。
但我审视事物的方式已被颠覆。
都是假的。
我体内的病情仍在恶化。
有鸟儿用喙敲打着窗户。
……提醒我男孩到了。
眼里一阵尖锐的痛意。
我推开前门。
男孩带着花园的气息和微弱的光亮走进来，一脸焦虑之情。
看到我时，他的表情快活了起来。
“喔，艾莲！你看起来真棒！”
他如释重负地松口气，挤出一副道歉的表情。
“唔，很抱歉昨天像那样逃走了。我只是觉得你像怪物之类的，被吓到了。我只是那样
想的。”
怪物。
这个词卡在我耳里。
我送开唇，露出一抹微笑。
“噢，没什么。我只是摔了跤，身上沾了些泥，却没想到你会跑掉，XX（男孩的名字）。”
“真的吗？我也是这样想的，虽然这听起来有点奇怪。老天，我真是个笨蛋。哈哈哈！”男孩
尴尬地笑了。
“嘿。”只有嘴在笑，我继续保持着微笑。
现在一切安顺。误会解开了，我们将来仍可以一起玩耍。
我邀请男孩进屋。
我关上门，将房子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声音好像比往常传得更远。
“进房。我去拿些点心。”
我指指入口前的门，动作和言语均是无意识地发出。
“好的。”
他走入房内并关上门。
然后我听见，
咔哒。
是的。它现在自己锁上了。
“哈？”
他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穿门而入。
“嘿，艾莲，这里什么都没有，而且突然就暗……？啊、啊？艾莲？门为什么锁上了？！”
男孩徒劳地扭动门把。
毫无疑问，他是被突然袭来的黑暗吓到了。
侧耳倾听的时候，我后退数步，挨墙蹲下。
“恩，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低喃着，一只手放入嘴内。
“少开玩笑！”男孩吼道，愤怒地撞着门。
我的心为这声音而揪紧，这让我感到非常难过。
我远远地注视着门。
听着他的尖叫和撞门声，我回忆起男孩的种种。
我的第一个朋友。
我喜欢你。
你的手是那么的柔软温暖，像猫咪一样。
但你抓挠了我的心。
你击中了那块永远不能碰触的疼痛之处。
我那被撕裂的心正汩汩地流着脓。
无法动弹。
鼻子和嘴都被堵住了，无法呼吸。
不，不。
我想呼吸。
因为我仍不知道，
什么是爱，或者被爱。
……我能吃掉它吗？
我听到某处传来一道声音，像是同龄的女孩子发出的。
你想吃？我心里答道。
……是的。声音回复道。
你能。我回答道。 

下一刻。
巨象破墙般的巨响在整栋房内回响。
我的身体因为惊讶而僵住了。
块块石砾从天花板掉落下来。
男孩的声音停住了。
仍能感觉到余震，我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房子的墙撕碎了男孩的身体。
我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是我的房子，它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
正如一个人用手指碾碎葡萄后感觉仍在指间流连，我的身体熟知房子里的一切事物。
房子发出碾压男孩身体的声音，撕开他的肌肉——虽然我本不应能听到这些声音，因为房子
既没有撕咬食物的牙齿，也没有品尝食物的舌头。
但我还是听到了。
好吃，好吃。
它因为愉悦而颤抖。
强烈的情绪席卷了它。
每个方向都在窃窃私语，担心着我。
锁咔哒一声开了，就像是门在发出让我进入的邀请。
我站起身。
我的视线紧锁在面前的门上，心跳加速，腿不自觉地前进。
之前杀害男孩的感觉现已被好奇所取代。
我缓缓地向门把伸出手。
抓住冰冷的把手，我慢慢地扭开了它。
门无声地开了。
里面没有残忍的场景。
这是间灰墙环绕的房间。
里面什么都没有，前面曾是男孩的地方有一块红色的污迹。
熟悉的红色。
但我没有继续盯着它，因为那上面有更引人注目的颜色。
视线从下往上移，我看到了……
……一圈紫色的光晕。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恶魔的实体。
一团可轻易变化形状的薄雾。
他的脸，重复出现和消失，像是与无数野兽和人类交涉过一般。
那是这世上从未见过的令人厌恶的东西。
但为什么……
……我会觉得它如此美丽？
啪，啪，啪。
不知从何处传来拍掌声。
单一的掌声渐渐汇聚成震耳的鼓掌。
鼓掌，鼓掌，鼓掌——
整座房子都沉浸在狂喜中。
为了新鲜的血肉，
还有新魔女的诞生。
这就是当我意识到时，
无法逃离，
我也不打算这么做。
恶魔知道，
我会喂饱他，以实现我的渴望。
就像是这座房子的囚徒，我会成为他理想的魔女。
我被恶魔困住了。
但同时，我也困住了他。
我肯定会继续杀害无数的人。
这么做也会带给我无尽的幸福。
因为我渴望。
噢，我渴望。
……只渴望，被爱。
鼓掌并未停下来。
就像是庆祝孩子独立的父母，房子抓住了我的肩膀，哭泣着。
它的眼泪从天花板、墙和地板渗了出来，向我的脚边汇去。
它们很快就爬上了我的身体，温暖了我的眼睑。
我的眼睛如溢出水的杯子般开始流泪。
我再也回不去了。
已经没有回去的路了。

在后巷时，蛛网就已经在我面前张开。
恶魔欺骗的银色蛛网。
从我决定抓住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无法避免了，就算那只是恶魔闪闪发亮的涎沫。
或许恶魔也能体会到我的感受。
他尊敬地向我鞠躬。
就算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它带来的巨大力量也能摧毁森林、掀起最深处的土壤，波及我
脸颊。
恶魔像是向我下跪。
他执起我手背亲吻。
几秒却好似永恒。
恶魔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非男孩、非成人、非男人、非女人，但非常优美的声音说道：
“欢迎，艾莲。我亲爱的魔女。”

在那之后，我X了所有前来拜访的朋友。
他们都被房子吃掉了，但这远远不够。
一开始，我四处物色同龄的孩子，并邀请他们过来做客。
他们都被食物香甜的气息和我甜美的微笑所欺骗。
这些孩子都饱受饥饿之苦。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很纯粹。
他们都心怀同一个梦想，相信幸福终将到来。
尽管这种事永不会合宜地在他们面前展现，他们仍显稚嫩的心总会轻易接受如此令人慰藉的
诱惑。
一如曾经的我。
房子以其所知不费吹灰之力杀害了我的朋友们，杀人方式花样百出。
我要做的，只是伸出邀请之手。
把他们夹死在墙间是最简单的方法。
若是有幸运的孩子能从墙间逃脱并跑到大厅，不知从何处飞出的小刀总能迅速解决他们。
这座房子各处都精心布下了这样的陷阱。
因为这是魔女之家。
一个由恶魔所创用以吞食人类的房子。
所以它会有这些置人于死地的装置。
房子每吃掉一个人时，它会发声表达感激之情——谢谢你，谢谢你。
这让我对自己以前没有履行作为魔女的职责而感到尴尬。
后悔？负罪感？我没有这样的感觉。
因为我想要身体能被治愈。
因为我想要有人能够爱我。
仅需要堆放眼前的卵石，我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任何得到这个工作机会的人都会选择相同的道路。
我捡起它们，然后堆起。
但它们并不是卵石，是白骨。
人类圆形的头骨。
可能最大的疑问是它们究竟仅是卵石，还是确实曾是人类的生命。
现在，人的灵魂就是货币，
是魔女能够从恶魔那里买来符咒的货币。
正如我用父母的灵魂向这个房子换来符咒一样，我需要更多的灵魂来向恶魔索求物事。
我得继续工作，不只是为了恶魔承诺过的治疗，更是为了能缓解病情恶化的药物。
那天踏出门时，我发现自己的指尖满是红斑，尽管在那之前那里从未有过病
状。
那是因为过来这里以后，我就停止喝药了。
我害怕得发抖。
我不想让病情再恶化了。
我依赖着恶魔的药，虽然我并不知道它们到底能减缓我的病情到什么程度。
房子吃人时，我的身体会发热发红，也会感觉到灵魂被带到恶魔处。
我不知道具体献上了多少人，但他确实为我向他喂食人类支付了报酬。
眼下的报酬是减缓病情的药物。
剩下的，可以说是恶魔实现我愿望的祭品。
“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祭品。这只是一笔交易。”

我转向那个沙哑的声音，看到一只黑色的乌鸦停在窗台上。
“嗨呀。”乌鸦向我打招呼，扑打着翅膀。
我抱臂看着他，一脸嫌恶。
“放下药，然后滚。”
“噢噢噢，真可怕。孩子得不到尊重，不被尊重。嘿，什么跟你在一起？”乌鸦拍着地上的黑
猫。
“哎，我跟你说过不要激怒她的。”他生气地回答道，但言语之中并没有讨厌之情。
它们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相识多年的熟人。
“知道了。做得好。我能理解你。”
乌鸦拍打几下翅膀，然后从窗户飞走了。
我因恼怒紧紧关上了窗。
虽然我没有直接碰触屋里的物事，它们都能如我所愿移动。
“你不喜欢他？”
“不。他就是太吵了。”我冷冷地说道。
猫叹口气，挠挠鼻子。”
我从另一个恶魔那买药，与黑猫的不同。
我只是称呼他为乌鸦恶魔。
黑猫也没有名字。
恶魔，并没有固定的形态，显然是占用动物的尸体来工作。
就像他们对动物有不同的审美，他们会给予魔女不同的魔法。
黑猫看起来并不懂任何药类法术，所以我只能依赖于乌鸦。
我一边问着，一边把药放入橱柜。
“乌鸦也有魔女吗？”
“呐……”
“呐？你不知道？”
“不。因为我只对你有兴趣，艾莲。”
“……”
“你在听吗？”
我无视掉猫，继续做手头上的工作。
乌鸦也有自己的魔女吗？
如果有的话，那就是说有跟我一样的人。
但我对这个想法并不感兴趣，对魔女同行也没有什么感情。
因为她也会为了实现自己的欲望而选择为恶魔工作。
对我来说，因为她拥有自己的情感而介入他人的生活，有什么好处吗？
魔女们仅仅通过与恶魔相连而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阻碍他人只会带来麻烦，至少于我而言是这样的。
我在想恶魔与魔女之间的联系。
恶魔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利用魔女吗？
抑或魔女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利用恶魔？
我觉得两者都是正确的。

这是一笔交易，如乌鸦所说。
因为看起来恶魔不能通过自己的力量杀死人类。
我到图书室查找有关恶魔的信息，但没有找到有用的。
“你把它们藏起来了吗？”我问黑猫。
“呐，我从不这么做。”他回答道，优雅地迈着步子，甩甩尾巴。
每当我在屋内拿起书时，手中的书会变得非常难读懂。
这意味着我不被允许读不该读的书。
我找到的下一本书是关于黑猫的魔法的。
我随便找了张椅子，开始阅读。
黑猫所有的法术都是扭曲变态的。
一个能让人产生幻觉，一个窥探他人内心，一个控制某人的身体……
我觉得如果要吞食一个人的灵魂，摧毁他的身体就够了。
但黑猫似乎对植入恐惧更感兴趣，这能从房子满布致死陷阱看得出来。
“你为什么只懂这类法术？”
“唔，我想我只是喜欢那种东西。而且……”
“而且？”
“那样更可口。”
“真的？”
“是的。所以，祝你好运。”
祝你好运，他说。
懒汉。
但我仍微微颤抖。
因为毫无疑问，他知道我会沉浸在使用这类符咒的愉悦中。
魔女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利用恶魔？
当然不是。
那并不是魔女所处的位置。
我不再试着与邀请来的人做朋友。
只是徒劳。
因为我的病，没有人会喜欢我。
我能创造短暂的幻觉，但一旦我的真实形象出现，他们就会因恐惧而逃离。
而且他们都有家可回，无需留下。
让他们服从很简单，但那是虚假的。
如果我能塑造他们的心，那我会大量收集，然后让它成为现实。
就这样。
一有人死去，房子四周的玫瑰就会增加。
我摘下一片花瓣，放在掌心观察。
可能这些红色的花朵是由血做成。这不是比喻。
我能在这朵真正的花瓣上看到类似血管的纹理，它们与我手上的血管近乎相似。
我的魔女生涯变得顺利起来，
尽管与我之前所做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喝茶，读书，凝视外面。
不过我时常会邀请第一个接近房子的人。
我毫无拘束地在房内漫步。
每次经过一面镜子时，我都会检查自己的倒影。
里面的女孩看起来非常健康。
但我并不能打心底地笑出来。
我问。
“还要多久？”
“还没到时候。仍不够。”黑猫答道。

日夜流逝。
四季交替，森林亦随之改变。
园内花朵凋零绽放，周而复始。
星移斗转。
时间稳步地缓慢流逝。
……而我的身体仍停留在七岁时的样子。
重新意识到这点时，我刚从一个被我杀掉的人身上读到他的记忆。
那名成人曾是多年前我心血来潮时放走的孩童。
如此长久的岁月，已足以令他成人。
我将自己的身体与脚下发育成熟的尸体相比较。
没长高一寸，
头发和指甲也未有生长。
仿佛时间在我身上停滞了一般。
但病痛仍在我体内滋长。
黑猫曾说过，魔女不会死亡。
我隐隐地怀疑这是否意味着永生，嗅到新生玫瑰的芳香。
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太久，学了不少，但七岁的大脑也忘了不少。
……也许我该记记日记。
面前的书桌上出现了一本摊开的空白书。
一本绯色的书。
写些什么？
还没开始想，羽毛笔就已经自行开始流畅地写出文字。
啊哈。
所以我甚至连写都不用写，因为日记似乎已经记下我完全无法忆起的事情——房子比我更了
解我自己。
如此，就连我现在的想法都会在纸上成文。
我丢下那本房子的魔法撰写的日记离开了。
. 
来到森林里的人各式各样。
玩耍的孩子。
约会的恋人。
穿过森林去狩猎或经商的成人。
另外还有过来找寻孩子或探查森林的成人。
我能更熟练地操纵整座森林了。
我运用魔法视角从高处俯视着整座森林。
我清出一条蜿蜒小路，引导人们进入我的房内。
玩腻了房子的陷阱后，我开始耍弄黑猫的魔法，有时甚至连自己都会卷入进去。
他们侧眼。
好。
玫瑰枝叶缠绕在他们的脖颈，硬如金属强行扭进肌肉里。
就在头被扭下前，他们会看着我说：“魔女。”
有些人苦恼，有些人愤怒，有些人辱骂。
我毫不在意。
因为就连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对我来说不过是每日的日常。
我撑着下巴看着他们，就像在观赏戏剧。
他们的诅咒直接飘进我的耳里。
但突然之间，我有了个想法。
关于他们是如何叫我魔女的。
那就是我在外的名声吗？

“恩？你是故意而为之的，不是吗？”黑猫盯着地板上的一滩血迹。
故意？
“是的。有时你会让来到这里的人逃走，当然会有流言传开。”
啊哈。
也许他是对的。
若有兄弟姊妹或情侣在这里迷路，我会只杀掉两人中的一人，让另一人逃走。
已经不只一回这么做了。
我并不特别明白那时我在想些什么，但现在想想，没错。
可能我想大家知道我的存在。
住在森林深处的我。
可能我不愿活着却没人知道我的存在。
我很孤独。
我想大家过来玩。
“真的？”
黑猫微微笑着，嘴角滴着血。
我以同样的弧度回以微笑。
是的。
我想要朋友，
会为我而死的朋友。
就像是捉人游戏——尽管只有我一人。
我听到某处另一朵玫瑰怒放的声音。
每当有衣着昂贵的孩子过来时，我会偷掉他们的衣物，在自己身上试穿。
我在镜子前转身。
好看吗？适合我吗？
黑猫只会说我很可爱，那很无聊。
所以我很快就厌倦了这种事，把它们都堆进一个衣柜里。
恶魔的药混到茶或点心里，以便流入我体内。
如日常仪式一般，我陷入红色沙发等待。
时候一到，甜美的药就会出现在我面前的桌上。
今天是草莓小蛋糕。
我将叉子插进顶端的草莓里，看着汁水流出。
我应该说，我并不真的享受杀人。
我用残忍的方式杀人，但我并不喜欢。
我这么做仅仅为取悦恶魔。
显然，他喜欢看到人们忍受痛苦的样子。
他喜爱食用沉浸在绝望中的灵魂。
不。
我不想死，不在这里，不是现在。
救我。
带着这些想法死去的灵魂非常美味，他说。
我自己并不能分辨出它们之间味道的差异（我也没有兴趣品尝它们），但他称赞我以换取更
美味的灵魂。
简言之，它们更加有利可图。
那就是为什么我要用那些方式杀人。
房子也知道。
它会选择最可怕的方式。
之前住在这里的魔女想出来的吗？
我自己对此并没有兴趣。
我渐渐习惯了内脏的气味，仅此而已。
稍后我切下人的手腕收集起来，但仅仅是用来制药。

我对肢解人并没有特别的爱好。
厨师协助我做这些工作。
尽管他缺少脑子（两方面的意义），有时几乎会不小心切到我。
我很奇怪为什么这里会有这样的人，但我想大概之前的魔女需要他的厨艺。
他能做任何东西。
不幸的是，我对菜肴没什么兴趣，只吃蛋糕和点心，所以他可能会觉得有点无聊。
所以，不。
我不喜欢杀人。
想想，杀猪的人，他们杀猪只是为了吃，但并不享受杀的过程。
同样的道理。
“你在和谁说话？”在我吃蛋糕的时候，坐在一旁的黑猫问道。
确实，谁。
毫无疑问，是和在读这本日记的人。
我用叉子的尾端在空中书写着字母。
“你在写日记？”
没错。尽管不是我而是这座房子在写。
“呐，哈。我能读吗？”
我没有回答，将一块蛋糕塞进嘴里。
当然，我会撒谎说我不喜欢房子吃人时的兴奋的感觉。
但那是意料之中的。
那会让我身体起反应，但我对此无能为力……嘿，猫，为什么你在微笑？
我与乌鸦恶魔渐渐熟络起来。
我注意到他在窗边叫着：“嘿呀。”
乌鸦嘶哑低沉的声音我的心脏可承受不了。
我对自己能知道森林里除乌鸦以外的一切感到恼怒。
同样，我也不知道黑猫在哪里。
可能所有的恶魔都是那样的。
说到无法掌控的东西，也包括房子的钟。
无论房子怎样变形，钟都停留在同样的位置，忠实地罔顾我的意愿承载着时间的流逝。
如心跳。
不会因所有者的意识而改变，有着固定的j节奏，决不让步。
这就是这座房子的脉搏——
乌鸦戳戳我的脸颊，让我回到现实。
看来他已经带好药了。
为了了解我需要什么药，乌鸦恶魔需要探入我的身体。
“你就像医生一样。”我告诉他。
“啊。”他说道。
“呐，你不能替我治疗吗？”我问道。
“只有猫能这么做，”他说道.
“哼。”
我有些失望，狐疑地看着乌鸦。